第40章 兄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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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将王澄等人款待了一番,张韬亲自将他们送出门外。他心中暗叹,洛阳城内果然没有绝对的秘密。即便建立“鹊桥仙”的过程中极度小心,还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传扬了出去。想象当初“高平陵之变”前,司马师在曹爽的眼皮底下暗养三千死士而不被发现,该说曹爽是蠢材呢?还是该感叹司马师的可怕?

    鹊桥仙内觥筹交错,数月以来,酒楼的生意蒸蒸日上,隐隐有压住“醉花楼”的趋势。其中往来皆是达官贵人,鹊桥仙慢慢成为他们宴饮的首选之地。一楼大厅内座无虚席,二楼包厢也基本满员。缓步走向三楼,却见虞圆眼睛红红的,似乎刚哭过不久。

    “阿圆,你这是怎么了?难道在鹊桥仙还有人敢欺负你不成?”张韬心中有些奇怪,不由出声问道。

    在鹊桥仙之内,除了自己与掌柜唐愚,还有谁能够让虞圆承受委屈?唐愚虽然名“愚”,却是非常聪明的一个人,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。当下眼中一冷,朝楼下看了过去。莫非是哪家权贵自己不开眼,竟然在酒楼中调戏不成?

    若真有人敢无故调戏虞圆,可别怪自己不客气!

    虞圆擦了擦眼睛,强颜欢笑道:“没,方才大少爷派人前来传话,说是家主回府了,想让少爷早点回去。阿侬见少爷正在喝酒,就没敢打扰。”

    张韬闻言心中一松,当下不由踮起脚,捏了捏虞圆的小脸,笑道:“就因为这点事你就哭鼻子了吗?吓了少爷我一跳,还以为有人欺负你呢。好好收拾一下吧,我们这就回去。”

    “嗯——”虞圆见状,脸颊通红,不由自主地躲在一旁,随后急匆匆地跑下楼去。惹得张韬一阵摇头,“终归还是个孩子啊!”

    “少——少爷——”虞圆走到楼梯旁停住脚步,她回过头来,怔怔地看着张韬,有些忐忑地问道:“若是有一天阿侬离开了,少爷会不会想阿侬?”

    “离开?为何要离开?”张韬微微一愣,不由再次走到虞圆身边,轻声道:“你姐姐给你回信了么?”

    虞圆有些惊慌,作势欲走:“阿侬先下去帮少爷整理马车。”

    当初在偃师,虞婧为了保护妹妹,借机将虞圆安排在自己这里。完全可以说,除了自己家人,是没人知道虞圆在张府的。他并不笨,所以从虞圆的表情动作上便推测出了事情的大概。

    会稽虞氏是江左有名的大家族。东吴投降时虽然有四州四十三郡,统治基础却在吴郡与会稽郡。吴郡朱陆顾张与会稽虞魏孔谢共同支撑起了江左的本土势力。如今天下已定,朝廷想要短期内将江左局势稳定下来,肯定要照顾到各大世家的利益。

    前段时间他无意中得知,虞翻第八子虞昺由廷尉尚书外放为济阴太守。这虞昺便是阿圆的八叔。虞昺的外放,意味着会稽虞氏正式与孙氏解除君臣契约,开始主动融入到大晋的朝政中来。

    当时他还想着,若是虞家得知阿圆在张府,会不会问自己要人。不曾想这么快事情就来到了面前。会稽虞氏毕竟是江左一等一的豪门大户,断然不会让自己家的子女与人为奴为婢。若是不知道还好,知道了问自己要人,哪怕告到陛下那里,他张韬也没什么话说。

    更何况收留虞圆本来就是周征卖给自己的人情,若真让司马炎知道了,除了牵连一大批人,还能有什么结果?

    他抬起脚朝楼下走去,若是想不到还好,现在明白了发生何事,他准备好好询问一下虞圆。

    二楼的包厢之中,他看到刘舆刘琨兄弟与一干富家子弟拨弦弄音,刘渊刘和父子殷勤地款待着王恺等人,卫瓘之子卫宣则在博陵公王浚等一众人群的频频相劝中饮着美酒……所有这一切都让他感受到无比的压抑。虽然没有这些人,他的“鹊桥仙”并不会赚到那么多钱。

    大晋是一个年轻的帝国,原本应该有着朝气蓬勃的开国气象。但是身处此时的洛阳城,他感受到的只有奢靡无度与尔虞我诈。仔细想想,又觉得很多事情是理所当然。大晋虽然开国只有十几年,但假若从曹操在建安十八年被封为魏公开始算起,魏晋已经有七十年的历史了。

    虽然七十年中,发生了这样与那样的斗争,比如曹丕代汉、高平陵之变、司马炎代魏、三国一统……等等,其中有无数天才人物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消失,然而统治的基础并没有大的变化。

    就像卫宣,作为朝廷尚书令、甾阳公卫瓘之子,他数月前才刚刚娶繁吕公主为妻。作为功勋二代,正是矢志进取的时候,然而现在呢?却跑来酒楼里喝花酒,怀抱歌姬不亦说乎,端的是醉生梦死。

    张韬摇了摇头,暗自笑道:“也许这就是得国不正的后果,满朝俱是糟粕,就是想剔除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。”

    一边想着虞圆的事情,一边又想着父亲传唤自己的目的,不知不觉已来到楼下马车前。他钻入马车时,对着张孟道:“孟叔,我们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好的,少爷你且坐稳了。”张孟甩了一个鞭花,随后轻轻地拍在牛臀之上,那牛撇了撇头,慢慢走了起来。

    围墙的角落里,姜钟看着牛车离去的背影,对着太史翼道:“太史大哥,若是不找张家少主帮忙,我们何时才能拿下王弥那厮?”

    如今在洛阳日久,不要说一日两餐,已经连果腹的东西都买不起了,然而王弥却不知何时才能离开洛阳。想要在洛阳抓人,他们目前还没有这个能力。

    抬头看着王弥在鹊桥仙的二楼包厢内嬉笑怒骂,与一干狐朋狗友开会畅饮,不由心生愧疚。他有些迟疑,从怀中摸出几块铜板,看着姜钟道:“贤弟,这事原本与你无关,你还是回去吧,帮我替伯父伯母问个好。”

    “太史大哥!”

    姜钟的双眼顿时红了,他低声地怒吼,声音里带着无数不解与不甘:“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班头,这件事情连府君都不想再管了,你又何必将这件事情担在肩上?”

    “贤弟,别说了。为兄主意已定,不会再改变的,若不能将王弥这厮捉拿归案,为兄死不瞑目!”太史翼静静地说道。他眼神之中似乎闪过两道火光,带着无比地坚毅与决绝,对姜钟的劝说无动于衷。

    “咕咕咕——”

    一阵不和谐地声音恰于此时传来,原本坚定异常的太史翼,脸色却在不知不觉间红了。他摸了摸乱叫的肚子,尴尬地将头转向了别处。

    然而姜毅却抬起头,郑重地看着太史翼:“太史大哥,小弟听说城西的李铁匠在招人打杂,一天三十文钱。小弟明日便过去,咱们在洛阳城缉捕凶手,不能不吃饭。王弥的事情就拜托太史大哥了。”

    太史翼闻言不由一阵感动,他端住姜毅的双膀直视良久,突然一把将之抱在怀中。

    人生有兄弟如此,何其幸哉?

    ——〇〇〇——

    卫瓘自从回到府中,便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。他铺开纸张,信笔由书。也许只有在笔墨纵横间才能化解掉内心的恐惧与愤怒。

    他早该死了,若非上天护佑,早在十八年前他就该死了。

    十八年前的那个冬天,不可一世的钟会于承都城内裹挟众军,妄想取蜀自立,他在虚与委蛇之下方才争得这一条性命。

    朝争本来就是尔虞我诈,人生如棋局局新,只要入了局,便再没有后路。

    想起邓艾邓士载,他微微有些愧疚,内心又有些警醒。邓艾固然被他冤杀,但若非其有取死之道,他也不可能得手。

    他就这样怔怔地发着呆,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回过神来,发现笔下字迹早已干涸。他拿起纸,认真地读了读。事到如今,也是该他逊位的时候了。想他卫伯玉忠心耿耿,处处为司马家的江山考虑,不曾想在今日早朝之中却毫不犹豫被司马炎卖了。

    他自嘲地笑了笑,他不怕贾充恨他。贾充虽然是功勋老臣,他卫瓘也不是吃素的。但是司马炎为了推儿子上位,手段未免太过出格!

    “陛下你当真连自家的江山都不要了吗?”卫瓘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他收起笔墨,已决定明日早朝便将逊位表递上去。若非为了平衡局势,这尚书令的位子早已经是张华的囊中之物,自己又何必自讨没趣?

    正在此时,嫡子卫恒走了进来,恭敬道:“大人,陛下命我整理《汲冢书》,此书所载甚是惊世骇俗,孩儿心中惊疑,特地前来请父亲大人指点。”

    卫瓘接过竹简轻轻放在一边,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:“齐王当下如何?”

    齐王司马攸当下为朝廷司空,享有开府的待遇,而卫恒便为司空府掾属。他见到父亲发问,不由皱着眉头道:“陛下难道真的要逼迫齐王就国不成?”

    父子二人四目相望,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担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