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节:第二章(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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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二章

    刚跨出师范学校的小陈老师,第一节课上点名请同学回答问题:"……伍胜。"念完自己也险些笑场。武圣?还诗仙呢。

    坐在教室最后排的一个小女孩,在同学的哄笑中起立。

    她违反校规地披散着一头长发,面无表情地告诉那只菜鸟:"伍月生。"

    当天回到家,伍月生对程元元说:"给我改个名字。"

    程元元正在看《上海皇帝》,随口应了一声。心里说,我还不喜欢我自个儿的名字呢,你姥爷不也没给我改!没想到第二天伍月生不依不饶不上课。程元元小时候没用过不上课这些个招术来威胁家里啊,无计可施,她只好郑重地答应下来。

    几天后,新名字面对主人阴森的目光,瑟缩在户口本上:伍月笙。

    程元元说:"老师再点不出来-武圣-就行。"她可生不出那么伟大的人物。

    伍月笙想,这是天底下最懒的妈。

    可她就这一个妈,懒也没办法退换,何况程元元逛街挺勤快的。但伍月笙自打上了中学,就很忌讳跟她一起出入公共场所。程元元在县里小有点儿名气,只不过她的名气出在某个特殊行业。

    巧不巧,就有面含淫色的男人远远走过来。程元元挡住女儿半边身子。伍月笙看得明白,也没做声。

    那男人在她们面前停下,涩着脸对程元元说话,"七嫂!"两只蒜瓣眼睛却把伍月笙上下打量好几遍,"帝豪新来的?漂亮啊!"

    程元元不知该笑还是该气:"胡咧咧!这是我女儿。"

    男人略微尴尬,摸着鼻子欲盖弥彰:"这么看是有点儿像。"

    人走了之后伍月笙对着他背影轻啐,"瞎了你狗眼!"回头看浓妆艳抹的母亲,"我长得像你这么妖?"

    程元元颇以为荣,抚着耳后云发邪笑道:"长你娘我这副妖相是你福气。走吧,想买个什么样的裙子啊?我怎么发现你越长越高裙子越买越短……"

    帝豪是立北县第一家夜总会,这买卖惹人指点,但老板兼老板娘程元元,却因此暴富,整个立北县甚至全省,最早一批拿大哥大的女人。冲着这份派头,光顾的客人,老老少少,都叫她一声七嫂。

    常理上来讲应该是七姐。伍月笙的姥姥一共养了七个孩子,程元元最小,只不过这群人没什么讲理的,程元元的"七嫂",也就这么叫开了。

    至于七哥是谁,连伍月笙都不知道。

    她们家户口本上就两个人名,户主程元元,长女伍月笙。

    程元元对女儿的名字特别钟爱,口口声声都是伍月笙快来,伍月笙滚蛋。连女儿取名都随意对待的人,伍月笙自然从没在她那儿受过"长幼有序"等家庭伦理关系的基本教育,有事儿没事儿拿亲妈消遣。

    "程元元,陈圆圆……"程元元就扑上来撕女儿的嘴:"你这丫头片子是不是嫌来错了家想回去重托生。"

    伍月笙倒没想过重托生这么复杂的转运方式,就是觉得这名字起得太没水准。据说程元元当年还是全市的文科状元,结果7月高考,8月一纸录取通知书邮到,9月开学前她去大姐程裕子的医院做体检,意外发现怀了伍月笙。

    程老爷子大怒,程老太太大哭,程家上下大乱,最乖的七元居然出了这种事!今儿验血明儿验尿,一直到伍月笙生下来一岁多,程家老少十余口还是不知道以什么心态接受这个意外。于是程元元搬了出来。是时伍月笙还不懂是非,很是后悔没能替老妈的行为拍手叫好。

    伍月笙不喜欢姥姥家那一族势利人种。

    程元元对此倒没明确表态,只是甚少与娘家往来。

    当然她也没有婆家可往来。

    关于伍这个姓氏,是女儿自己挑的。"本来你应该生在六月,非得早出来那么几天。我可喜欢陆月生了。"她更喜欢上海皇帝杜月笙。曾经想给女儿改叫杜子笙,被夜总会工作人员笑话而放弃。

    生在五月,叫伍月生,那要生在年底呢?复姓十二?伍月笙对程元元有脑子不用的态度充满鄙夷,总是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,跟人做自我介绍的时候都说我叫程五月。

    程元元说:"这可使不得啊我儿。娘叫程七元,你叫程五月!?"

    是不妥,可伍月笙很爱听李述叫她五月。

    伍月笙在小学六年级时候就认识李述了。

    那年程元元的帝豪刚开业,只有十几个女孩做服务生,长相也都一般,只是年轻,当时又没别家来抢占市场份额,便得以在程元元八面玲珑的调动下吃香喝辣。贫苦人家来的孩子,体力好得很,赶一晚上工,第二天还成群结伙去闲溜弯儿。不知是谁先发现路口那家纹身店的,先后几个姑娘都去纹了花样。伍月笙看着好奇,也想去纹。程元元还起着哄:"跟萍萍去,纹完了不用给钱,把萍萍留那儿陪他,哈哈。"

    沙发上,穿着黑色内衣内裤涂脚指甲的萍萍被提名,头也不抬地接道:"我倒是想。"

    萍萍是帝豪第一个吃螃蟹的家伙,雪白的背上整幅鲤鱼荷花图,纹得很生动,鲤鱼随着她的动作似要跳出。其他姐妹儿便说她是看上纹身那小爷们了,才豁出疼了不顾。

    萍萍听着来劲了:"那可不,要不然老娘搭着钱让他又看又摸图的啥。"

    你言我语,越扯越荤。程元元嘴上骂着,比谁乐得都大声,猛然注意到一知半解地眨巴两个乌溜溜大眼睛的伍月笙,才想起该表示一下母亲的威严:"伍月笙你不行去纹哦,弄得跟这些货似的,回来我打不死你!赶紧上学去吧。"

    伍月笙揣着妈妈热乎乎地警告,大步流星直奔街头的纹身店。

    "木木"是它的名字。

    李述后来解释说:第一个木,是脱了鞋的李,第二个木,是摘了帽子脱了衣服的述。这是原始状态的我。伍月笙骂:流氓。李述哭笑不得,这个小他六岁的丫头,想法成人到他从来都不敢听懂。

    伍月笙推门进去时,李述专心致志地画一颗煞气的狼头,听见门响半天才抬头。伍月笙已经大大方方地绕过来看他的画板。她问:"这狗脑袋也是往人身纹的吗?"

    李述用手背拂开过长的刘海儿,对这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儿轻轻皱了眉:"不给你纹。"

    这句话说完的五年后,李述用红颜料在伍月笙的左手腕上纹了一只变形蝙蝠。伍月笙忘不了那种感觉,明明很疼,却不想躲,也不想还手。

    因为情愿。

    按照中国习俗,逢五逢十,都算得上具有重要纪念意义的年份。跟李述认识整第五年的时候,伍月笙身高到了一米七二点五,仍旧是一张圆圆的娃娃脸,披泻一头黑发,梳中分,为了让长发遮掩两腮,使脸看上去细长一些。尽管嘴上不服气,事实上伍月笙有时候的确羡慕程元元的妖艳,可惜自己的模样半点没继承到她。

    程元元为此很得意,愈发地喜欢在女儿面前扮妩媚,教导她:"气质是可以培养的。"

    伍月笙来气,想方法打击她。看着勉强进一米六这档的母亲,有一次伍月笙问:"我爸是不是很高?"

    程元元很惊讶地挖耳朵又瞪眼:"谁——?我不认识你说这人啊。"

    伍月笙故作疑惑:"身高不能培养的吧……"

    程元元打断她:"你姥爷个子高,你属于隔代遗传。"

    伍月笙冷哼:"我要是有半点儿像他,他能这么烦我?"

    程元元坏笑:"那是你自己招人烦。"她脸不红不白地说着睁眼瞎话:"我看长得挺像。真的,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。咋这么像……"

    伍月笙听不下去了:"我宁可接受我是基因突变。"

    程元元哦一声:"那也有可能。你这小孩儿是挺奇怪。"

    伍月笙不客气地说:"随根儿嘛。"

    程元元说恼就恼,一个抱枕飞过去:"你随什么根儿随什么根儿!个头儿都随不到我别的也少赖我。滚滚滚。我看你就来气!"

    伍月笙自我评定斗胜一回合,快乐地滚出家门,带了两个大头梨去"木木"打发时间。

    李述在一个女孩子肩膀上纹了只小蜘蛛,纹好后涂抹凡士林霜,又嘱咐一些注意事项,却没接她递过来的钱,他擦着手上的颜料说:"这儿明天就关门了,最后一份活儿送你吧。"

    女孩白捡个便宜,甜甜地道了谢出门。

    在门口撞上神色抑郁的伍月笙,两人同时进出,挤了一下。伍月笙轻骂:"要死啊。"

    李述说:"哦,五月来了。"

    那女孩正要还口,听见店主这句话,再看伍月笙的一脸挑衅,翻个白眼走人了。

    伍月笙掐着半斤重的梨子出神地目送她后脑勺。

    李述好笑地收起纹身笔,唤她过来:"水果是给我吃的吧?"

    伍月笙龇牙乐:"美死你。"转身在他画板前坐下,大口啃着梨。

    李述撇撇嘴:"高考成绩出来了吗?"

    "估计没有吧,我妈她们一天几遍电话地查,有信儿早疯了。"

    "嗯。你这么聪明,肯定能考上大学。"

    "李述你说许愿考不上大学好笑吗?"

    李述说:"不好笑。我们不会嘲笑病人的。"

    梨子不假思索地砸过去。

    李述急忙闪身。身后一只小画框被击中,玻璃应声而碎。他气得直笑:"拆店啊?"

    伍月笙一点愧色也没有:"反正你也要关门儿不干了。"可是"木木"关掉了,他要去哪儿?

    愣了愣,李述孩子气地抓抓头发:"原来你早就来了。"

    刚才在门外听到李述的话,有一瞬,伍月笙的思维停摆了,那是一种不愿接受某种讯息的反应。此刻得到确认,脑子再度出现真空带。嚼着梨,沉默地看他收拾画具、图案本。看他取下那个坏掉的画框,想把画纸从里面拿出,碎玻璃渣扎破了手指。一点点凝重起来的红色,让伍月笙有点心跳加速。

    "我给你留个纪念吧五月。"李述自作主张地说,拔出碎渣儿,举起手指对伍月笙笑了笑:"现成的颜料。"

    伍月笙撇嘴:"那我要纹全身。"看不把你透成人干。

    李述还是笑:"全身可不行。"

    突然意识到他不是说着玩的,伍月笙摇摇头:"我妈不让纹。"

    他说:"怎么会,七嫂那么时髦的人。再说你什么时候听话过。"

    伍月笙起身伸个懒腰:"我去逛街了。"

    "五月,"他望着她,"过些天我可能到南方去,我妈让我过去。"

    她朝着大门走,脚步未停,抬起一只手摆了摆。

    几分钟后,伍月笙折回"木木"。李述蹲在那一小堆碎玻璃前,吮着受伤的手指,另一只手托着肇事的凶器——被伍月笙咬了两口的梨。

    伍月笙提醒他:"喂,不要拣掉在地上的东西吃。"

    李述绷了绷,还是忍不住要笑,举起梨来瞄准她。

    伍月笙举起背包挡下抛过来的流弹,从里面又掏出一只来:"我请你吃梨,你给我纹一只蝙蝠行吗?"

    白光闪闪的纹身针,一头连着线,发出电钻一样的声音,浅浅地在伍月笙的皮肤上打出淡雾。红色颜料随着针的走线慢慢溢开,把之前画好的细线氲得极粗,触目惊心。

    刺痛很巨烈,但还在承受范围内。

    "不是血,"李述没有抬头,却知道她在一直盯着看。"针下得浅,不能出血,长好后也看不太出来,以后想洗掉也容易。"

    伍月笙想说那你下针深点儿,最终也没吭声。静静凝视的,不是手腕外部渐渐形成的图案,而是李述的脸。

    一如五年前她刚踏进这屋子时看到的那样,这张脸很专注,眼神有些酷,有不自禁咬下唇的小动作。

    五年来一直是这样。

    听说他小时候爸爸就进了号子里,这辈子恐怕是出不来了。妈妈跟别的男人去了南方,只有一个奶奶在立北,去年也过世了。李述这个人话不多,朋友也不多,又没什么亲人,平时没事儿的时候就在店里画画和捏泥巴。画摆在橱窗子上,有人来买的就卖掉。泥塑倒是一件也没卖。有一个买画的老顾客看中一件,跑了几次,价儿哄到一个伍月笙听了眼冒光的高度,李述还是不肯卖,也不说什么理由。这两年县里陆续开了几个纹身店,"木木"的生意虽然被顶了,维持温饱却也不成问题,但伍月笙看不惯他这有钱不赚的傻劲,趁他不注意偷走给卖了。晚上上门去邀功:"发现你家少了什么没呀?"